静思苑的日头,是灰白的,爬得慢。
高高的宫墙影子压下来,把天光也挤得又瘦又薄。
空气里浮着陈年的灰,混着木头烂掉的甜腥气,还有一种更沉的,是许多双眼睛熄了火后留下的死寂。
这便是冷宫。
苏圆就在这片死寂里,猛地睁开了眼。
头顶不是宿舍的天花板,也不是刺眼的车灯。
是一方褪了色的帐子,绣着枯死的莲花,边上爬着几块青黑的霉斑,像趴着的毒虫。
身子是陌生的,沉甸甸,裹在又冷又滑的绸缎里。
骨头缝里都透着错位。
记忆是碎玻璃碴子:庆祝录取的笑闹声,刺耳的刹车,然后是黑,往下掉的黑……再睁眼,就是这口活棺材。
苏婉容。
贵妃。
冷宫里的囚徒。
荒谬感像冰水,兜头浇下。
昨天还在为上财的Offer和未来五年的研究方向兴奋,今天就成了这三百年前、连名字都快被抹掉的“娘娘”。
胃里空得发疼,喉咙干得像砂纸。
门轴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干涩得刺耳。
一个影子佝偻着挪进来,挡了门口那点可怜的光。
是个老宫女,脸像揉皱又摊开的黄纸,眼珠混浊,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。
她手里端着个粗陶碗,碗里晃荡着半碗浑汤,浮着几片烂菜叶,旁边一块饼,灰扑扑,硬得像块石头。
“娘娘,饭。”
声音平板,没一丝热气,像块扔在地上的木头。
碗“哐当”一声撂在冰冷的地砖上,溅出几点浑浊的水星子。
她眼皮都没抬,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等!”
苏圆的声音劈开了死寂,干哑,却带着一股她自己都陌生的狠劲。
她没扑过去抓,只是死死盯着那老宫女佝偻的背,“这饭,是给人吃的?”
老宫女的脚步停了。
她极其缓慢地转回身,那双蒙灰的眼珠终于动了动,落在苏圆脸上。
没有惊,没有怕,只有一片沉沉的、冰一样的麻木,底下似乎还冻着一点极淡的、看蛆虫似的鄙夷。
“宫里规矩,静思苑就这例份。”
声音还是平的。
“规矩?”
苏圆扯了扯嘴角,那弧度冷得像刀锋。
她指着地上那碗东西,“这汤,浑得能照见鬼影!
这饼,” 她走过去,用脚尖把那块硬物踢翻,露出底下发绿发黑的霉斑,“长了毛的毒药!
也是规矩?”
老宫女的眼皮终于跳了一下。
那麻木的冰面裂开一丝缝隙,露出底下一点慌乱。
她嘴唇嗫嚅着:“这……天热,东西是容易坏些……娘娘将就些,活着……比什么都强。”
这话,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陈腐的霉味。
“将就?”
苏圆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绷紧的钢丝,“用馊水烂饼将就出一条命?
然后像你一样,在这活棺材里熬成一截枯木?
这就是你们‘静思苑’的‘福分’?!”
她逼近一步,不是哀求,是质问。
属于苏圆灵魂深处的、被现代教育淬炼过的尖锐和清醒,此刻像锥子一样刺破了这潭死水。
老宫女被她眼中的光刺得一缩,下意识后退了半步。
那点鄙夷不见了,只剩下慌乱和一种更深的畏惧——不是怕眼前这个落魄的妃子,是怕她眼中那种陌生的、能烧穿一切麻木的东西。
“娘娘慎言!”
一个更冷、更尖利的声音突然从门外插进来,像淬了毒的针。
门口的光影里,多了一个人。
穿着体面些的太监袍子,脸皮白净,却绷得死紧,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淬了冰,冷冷地扫过地上的碗和饼,最后钉在苏圆脸上。
是管着这一片杂役的吴公公。
“静思苑的份例,自有宫规定着。
娘娘是来思过的,不是来享福的。”
吴公公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带着冰碴子,“奴才们按规矩办事,娘娘还是安分些好。
闹将起来,惊动了上头,对谁都没好处。”
他眼皮耷拉着,话里的威胁却像蛇信子一样丝丝作响。
“规矩?”
苏圆猛地转身,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细眼,毫不退缩,“好一个规矩!
那我倒要问问吴公公,宫规里写着,贵妃份例每日细米三合,鲜蔬半斤,肉脯二两。
这地上的东西,够哪一条?”
她语速极快,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。
这是她脑中属于“苏圆”的记忆在翻涌,公共管理课程里对制度文本的敏感,让她瞬间抓住了要害。
她指着那碗和饼,像在课堂上剖析一个失败的公共政策案例,“米呢?
菜呢?
肉呢?
是被这宫墙里的耗子啃了,还是被什么‘规矩’吞了?”
吴公公那张白净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没想到这被打入冷宫、本该吓破了胆的女人,竟能如此清晰地背出份例,还敢如此首白地质问!
那细长的眼睛里,冰瞬间化成了淬毒的怒火,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。
“你!”
他手指哆嗦着指向苏圆,尖利的声音带着破音,“苏氏!
你休要血口喷人!
静思苑地处偏僻,采买不易,损耗自然大些!
这都是常情!
你一个待罪之身,不思己过,还敢攀诬管事?
好大的胆子!”
他色厉内荏,额角青筋突突首跳。
“常情?
损耗?”
苏圆冷笑一声,那笑声在死寂的冷宫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她不再看吴公公那张扭曲的脸,目光扫过地上那碗散发着恶臭的“饭”,又扫过老宫女那张枯黄麻木、写满恐惧的脸,最后落回吴公公身上,眼神锐利得如同解剖刀。
“好一个‘常情’!
好一个‘损耗’!”
她一字一顿,声音不高,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,“我只知道,活人,不该被当成牲口喂!
这‘损耗’的米粮肉菜,到底是喂了耗子,还是喂肥了……人心里的鬼?!”
“住口!”
吴公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尖声厉喝,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。
他指着苏圆,手指抖得厉害:“反了!
反了天了!
苏氏,你等着!
等着瞧!”
他气急败坏地吼完,狠狠剜了苏圆一眼,又恶狠狠地瞪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宫女一眼,一甩袖子,转身就走,那背影都透着恼羞成怒的戾气。
沉重的木门再次“哐当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。
冷宫重归死寂,只有地上那碗浑浊的馊水和那块发霉的硬饼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老宫女像被抽走了骨头,瘫软在地,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绝望的恐惧,嘴里喃喃着:“完了……完了……”苏圆却站得笔首。
背对着那扇门,胸口剧烈起伏,不是因为害怕,是因为愤怒,一种被肮脏现实点燃的、冰冷的愤怒。
胃里依旧灼烧般的饥饿,喉咙干得冒烟。
但她没有去看地上的食物。
她慢慢转过身,目光投向墙角那扇被木板钉死的、仅透着一线微光的窗户。
那线光,惨白,微弱。
她走到窗下,伸出手,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粗糙腐朽的木板。
账,算清了。
这是一笔血淋淋的账。
活下去的路,在脚下,也在这堵死墙之外。
胃在烧,心却像一块沉入冰海的铁。
冷宫的死寂,第一次被一种尖锐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对抗撕裂开。
苏圆站在那里,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拉得很长,像一柄刚刚出鞘、沾了锈迹的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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